父母與子女之間

最近讀了心理師作家周志健老師的新作跟家庭的傷說再見。在周老師娓娓道來他本人及無數個案的療癒歷程中，讓我想到自己三十年來從事身心科的臨床經驗所見，父母與子女之間糾纏的關係，其面相實在太多太複雜。被父母傷害到必須透過情感的切割才能療傷，只是光譜最黑暗的一個極端。

先說一個我畢生難忘的畫面。當年我在東部一個慢性療養院服務，那邊收治很多最嚴重無望的精神病人，他們的家人大部分都已放棄不來看他們了。有一天有位女兒來探視她長期住院，退化很嚴重的母親。我身為病人的主治醫師，很興奮地跑到會客室，想看看我這位語無倫次，喝自己小便的病人，是否會因她的女兒來訪而改善？我就邊跟這位女兒寒暄邊觀察母女的互動。我問這位母親，「你認識她嗎？她是你甚麼人？」我的病人忙著吃她女兒帶來的點心，瞄她的女兒一眼，面無表情：「是我姑姑」！女兒沒有生氣，只淡淡跟我說，「她早就不認得我了，她三十幾歲就發病，那時候我還唸小學，她一發作會拿棍子追打我…但她就是我母親啊！我弟弟跟我爸爸都不理她了，只有我每年來看她一次…」女兒溫暖的眼神轉向她的母親－那是我畢身難忘的眼神!那個眼神讓我明白，何謂兒女對父母的渴望?也提醒我，不了解一個人跟他父母的關係就不算了解他。

既然兒女如此在乎父母，我不禁擔憂他們從小被父母的言行影響有多大？那些被父母家暴或性侵的受害者，只是冰山一角，因為太嚴重而被看到。雖然現代文明社會的父母大部分都會疼惜自己的孩子，捨不得打罵；但是畢竟父母也有自己的壓力，不可能整天都開心，年幼的孩子會以為是自己做錯事惹父母生氣，但其實很多時候父母根本就是拿自己孩子當出氣筒！

最近有一天，我在火車上就聽到一個媽媽用很冷酷的口氣責問她的孩子，「你說啊！你說啊！你為什麼講一百遍都不聽?我不是跟你說要先洗手才能吃東西嗎？」我被那刺耳如鞭的聲音吸引，偷偷瞄一眼，發現坐在生氣媽媽的旁邊挨罵的，是一個穿著可愛小洋裝，抱著一個可愛野餐盒，打扮像洋娃娃般的小女孩！她的頭低低的，一句話都不敢吭，看來大概三四歲吧？這個火車上的小插曲，讓我想到多年前當我女兒還在唸國小的時候，有一位媽媽在學校的運動會上為她參加賽跑的女兒加油的畫面。這位媽媽手上拎著高跟鞋，推開其他觀賽的人群擠到最前面，用她沙啞的聲音對者跑道喊她女兒的名字：「XX!叫你跑快點不會嗎?笨蛋!」 我相信這兩位媽媽都很愛她們的女兒；她們的責罵口氣也都是很普遍的，在我們的社會中很多角落每天都在發生的。只是，不知道這樣在指責底下長大的孩子，將如何看待自己？她們又如何去消化來自父母不明就理的喜怒情緒？

或許這也是人類演化的動力之一？上一代將生命中無法承擔的苦溢出波及子女，子女若沒被毀滅則愈堅強，但願這個磨練出的力量是往善的方向前進。